愿繁华落尽，共享良辰美景

 

　　那日瞥得你回眸一笑，正捕捉到你的秋波盈盈，我的心头若三月的馨风拨弄起涟漪。殊不知，我的世界，已在那一瞬，被你的明眸皓齿点亮。你虽无沉鱼落雁之容，亦无闭月羞花之貌，而对于我，你足以倾城倾国。

　　春光旖旎，草长莺飞。她一袭轻纱，端坐在烂漫花丛中，玉葱似的手指修长白皙，轻拢慢捻抹复挑，一曲阳春白雪宛若仙乐。落英缤纷，芳草鲜美。我立于依依杨柳之下，白衣胜雪，衣袂飘飘，侧耳聆听。

　　你见我，颔首微笑，一抹红晕飞上香腮，含羞带笑，七分清纯，三分妩媚。你着了淡妆，是轻描细画的那种，精致而不俗艳。阳光恰到好处地渲染开，笼罩着薄薄的光晕，你宛若天仙流落凡尘，楚楚动人。一切的一切，仿佛那么不真切，可的确又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一曲终了，你抚琴，然后向我走来，碎步轻移，步步莲花，有娇风拂柳之态。我快步迎上，十指相扣的刹那，一抬头脉脉地凝视着我，又是嫣然一笑，这回更是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你引我穿过小桥流水，你的绰约风姿令满园春色也黯然。

　　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你是相府千金，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女红刺绣，样样精通。

　　我是帝王后裔，享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唯独对你念念不忘。

　　初次邂逅，在你家的后花园，那年我十八岁，你十六岁。我已在心底立下誓约，要你做我未来的妻。那次离别时你支走了贴身丫鬟，送我至大门口，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我俯身贴在你耳旁，坚定地说了一句话：“等我长到二十岁，我就亲自来娶你。”你笑而不语，点头便跑开了。

　　等我长到二十岁，父王会将他的王位亲授于我，我将是年轻的王。那时你十八岁，你将是高贵美丽的王后。我会领你走遍宫中的亭台楼阁，共赏歌舞升平一派太平盛世的场景。待我们垂垂老去，看着孙子孙女绕膝，白发苍苍的我们必会深情回忆年少时微妙的心动和宏大的幸福。

　　回宫后，我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后。他耐心地安静地听我说完，只说了一句：“樱若是个好女孩。”便不多言语，眼角却隐约闪过一丝悲伤。我欲问明缘由，她已径自离开，留给我意味深长的背影。

　　“樱若，樱若……”多么唯美浪漫的名字，我喃喃，“只有我能够给你这个王国最奢华的幸福。请等我年。”

　　

　　我的父王，是英明圣主，励精图治，广开言路，国家在他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在文官武将和黎民百姓心中，他是神圣尊贵的太阳，恩泽众生，我亦以他为傲。只是我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威仪仁慈的他会成为这个家族面目可憎的专制暴君。

　　一声令下，一道圣旨，不容抗拒地硬生生地斩断了两个人的幸福。他是王，高高在上的他决不容忍任何一个子民违背他的旨意办事。就算他至亲至爱的皇子，在他的命令面前也卑微与蝼蚁无异。他命我于二十岁生日那天与邻邦的公主结为连理。理由简单得只有“维护皇族的高贵血统”，掷地有声，如金石铿锵。他妻妾成群，三宫六院，历尽了男欢女爱，目中空留权势等级地位，看不见纯粹的爱情自然也不相信这些。

　　我得知消息，顿觉天昏地暗天旋地转，我想要呐喊以此发泄心中如滔天大浪般汹涌澎湃的愤慨直至声嘶力竭，可是哑然失声。那些天长地久天荒地老呢？

　　我再来找你，在我十九岁的最后一天。阳光依旧晴好。你正对着镜子梳妆，容貌姣好。屋子里氤氲着清雅的檀木香气，和着你的好闻的胭脂味，醉人心扉。我怔怔地看着你，你偏过头来，柔声唤我“皇子”。强忍着如刀绞的心痛，与你细细道来这已成事实的事实，感觉自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掠夺走本该属于你的幸福。两行珠泪落腮，冲坏了你精致的妆容。你倔强地别过头。不能与你相拥而泣，只得仓皇告退。

　　步出宰相府，我仰天长啸，却欲哭无泪。

　　

　　举国狂欢。我如愿戴上了梦寐已久的熠熠闪光的皇冠，成为威武的王。身边的佳丽却不是你。我甚至拥有了对我的臣民的生杀大权，但连给予我最爱的人最起码的幸福的权利都丧失了。我是父王最钟爱的长子，承载众多荣耀的背后是无尽的苍凉与寂寞。爱情在权势面前黯然失色。曾经信誓旦旦许诺要给你的凤冠霞帔被赐给了另一个之前与我无一面之缘的女子。我想强作笑颜，可面庞冷若冰霜。

　　夜晚，流光溢彩。当所有的喧嚣消隐，我的王后，我终于鼓足勇气端详她，杏面、桃腮、柳眉、凤眼，可就算她有倾国倾城之貌，又如何与你比拟？

　　侍卫慌忙进来，报告说你失踪了。接着又有消息，是寻得了你在江边丢下的一支玉簪。

　　打马赶到，只望见凄迷的月光下江水滔滔。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有人唏嘘，叹你红颜薄命。美人香消玉损，爱情面目全非。我的妻，是一个唤作“微澈”的邻邦公主。

　　惜我空负似锦繁华，不得许你半生幸福。

　　“回宫！”我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日理万机的王，决不能耽于儿女情长，更不允许自己令你背起“红颜祸水”的罪名。请你，放心地步过忘川河，饮下孟婆汤，割舍去前世的爱恨情仇，有缘来生再会。

　　旭日东升，江面映射出血红的光辉。

　　

　　烽烟四起，哀鸿遍野。昔日的盛世被外敌的入侵打破，鼎盛的帝国转瞬已成历史。我作为王，也只能蜷缩在宫内，惶惶不可终日。不断有战士阵亡的消息从前线传来。这段日子我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原来，歌舞升平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虚幻的表象竟然蒙骗了国人数百年之久，终于在我在位时土崩瓦解。

　　整夜整夜地失眠，就算入睡了也经常会从梦中惊醒。一夜又是从梦魇中醒来，我怀疑我已在硝烟中丧生，樱若和我在一起了。当我定睛一看，是微澈在熟睡。月影朦胧，透过窗棂均匀地洒在她秀美的脸庞上。不知为何，我突然对她生出一丝愧疚。自从樱若离开后，我再也不相信爱情。我不像我的父辈祖辈那般妻妾成群，也从未爱上这个死心塌地陪伴在我身旁无怨无悔不离不弃长达数十年之久的女子。光阴不待人，竟然已有二三十年了，我和微澈都已是中年。近年来不曾间断的战事更是令我花白了鬓发。微澈依旧高贵优雅，浑身散发着迷人的气质，可肌肤已不复少女时的细腻光滑。唯有樱若，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年华。

　　我轻抚微澈的秀发，泪流满面。记忆里我不曾流泪，无论是当得知不能和樱若长相厮守时，是樱若投江自尽时，还是目睹我的子民浴血奋战直至倒在战场上任由千军万马践踏过去时。王的尊严提醒我不能哭。而现在，我终于任凭眼泪冲刷郁积许久的情绪，泪濡湿了枕上的金丝银线。

　　微澈醒来，问我怎么了，黑暗中我依然可以觉察到她眼神里的惊恐不安。“微澈，我爱你！”我贴在她耳旁说，那是一生一世的承诺。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地笑了：“王，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今天终于等到了。”

　　

　　第二天，微澈自尽了。

　　宫中所有的士兵都上战场了。一伙敌军闯进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冲着我来的，谁料他们带走了微澈。她百般挣扎却不得逃脱。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却无能为力。只听见她说：“好，我跟你们走，那请你放开我的手。”声音颤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们同意了。她深情款款地凝望了我一眼，那一回眸我永世难忘，就毅然决绝地转头，拔下云鬓间的金钗刺向了自己的咽喉，一个苍凉的手势。敌军大惊失色，面面相觑，然后愤然离开。微澈瘫倒在地，像一只硕大的蝴蝶。

　　“微澈！”我将她搂在怀中，她目光迷离，笑容却是明媚的，正如我初见樱若时她的笑靥。可她已经说不出话，她还是安详地离开了这个战火纷扰的世界。王的袍上，沾满了鲜血和尘埃。

　　微澈，你这个单纯善良的傻瓜！我根本不值得你用生命来爱！

　　“我爱你！”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三个字，你用了整整一辈子去等，好在我终于让你在生命的最后等到了，不然，我岂不是会更加后悔？

　　草草安排了你的后事。当初，我为樱若在江边砌起了豪华的衣冠冢，可是现在，我已再无那样的财力、人力、物力，还有精力。那时，心高气傲的我总认为是微澈剥夺了我和樱若的幸福；现在，我才意识到，我辜负了两个最爱我的女子，是我没有能力给予她们本该享有的幸福。

　　往昔光芒万丈的王正垂垂老去，面对迟暮的帝国、美人的荒冢，肝肠寸断。痛苦的闭上眼，却抹不去脑海中微澈的倩影，她血红的衣衫化作了肆意绽放的彼岸花。

　　

　　硝烟渐散，帝国名存实亡。我不再是王，宫殿被占，宫女依旧寻欢作乐，这不怪她们，她们天生就是权势的附庸，却无涉政治。我苟且偷生，累累如丧家之犬。再也没有第三个女子能够像她们那样对我好。

　　到处是残垣断壁，百姓的眼神里还残存着战乱时的惊恐无助。我无路可走，终于决定在天黑之前找户人家借宿。见到一处民居，残破不堪，一位老妇正坐在门前修补渔网，他低着头，十指灵巧地穿梭着。我过去，她缓缓抬起头，神色却是安详的。“可以在这里借宿吗？”她不语，只是注视着我，像是端详一件稀世珍宝。许久得不到回答，正欲转身离开，她叫了声“王”。我驻足，“可我已经不再是王了呀。”我感觉得到我的落寞与感伤。“王，你还记得我吗？我的王，我是樱若啊。”她盈盈下拜，泪眼涟涟。

　　樱若！真的是你吗？岁月侵蚀了佳人的容颜，眉目间已寻不见当年的姿色，只有举止依旧端庄得体，有着寻常女子所没有的气质。樱若，我以为我们早已阴阳相隔，不曾想到能在风烛残年与你再次相见。

　　她用所剩不多的口粮，招待我吃了晚餐。

　　秉烛夜谈。她幽幽地讲述着这么多年所发生的一切：因为爱情投江，却被好心的渔夫救起；待洗尽铅华，隐姓埋名地在江边生活了那么多年，和任何一个普通的渔妇一样，结婚生子；再后来，战争爆发了，她含泪先后送丈夫和孩子上了战场，一别音容两渺茫。

　　“王，你知道吗？我一直思念着你，我还以为，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其实，那样也好，就让你忘了我吧，不再为旧情所牵绊，安心地……”

　　一段情，哪能说忘就忘了呢？我也一直思念着你，正如你对我的思念那样绵长深沉。当百感交集，千言万语说出口却只有一句话：“今生只愿，执子之手与子携老。”